左三元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了。
好像是一个身子拖着两条重得跟灌了铅似的腿。
每走一步,眼前就像冒出了无数朵烟雾袅绕的云和落地炸开的金星。
左三元一头栽到了床上,阖上眼,是极尽虚无的黑暗与伸手便碎的缥缈,好似掉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漩涡,人的肉身就在那个漩涡艰难回旋,人的目光却好像从几万里之外的地方冷眼旁观。
她再次清晰地看到尚元行对少芍的柔情蜜意。
再次如饮鸩止渴般重温初入京时,尚元行在槐花树下对她的温声细语。
将她,将她和尚元行重叠以后的人生,艰难重走。
四年。
四年,一意孤行的独勇,一厢情愿的辛辣呛得她鼻酸眼热。
她不想醒来。
在梦中,她陷入了尴尬、羞惭、悔恨的循环。
“三元...元儿...”
是谁在叫她?
叫她“三元”,而不是“三娘”。
“三元”代表着爷爷对她的独宠,就算她是女儿身,不能参加科举考试,爷爷也希望她能“连中三元”,成为最好最棒的姑娘。
而她呢?
她是怎么回报爷爷的?
她囿于情爱,耽于后宅这小小一方天地。
若是爷爷知道,他一手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姑娘,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,变得怯懦,变得惶恐,变得小气又怨怼...爷爷是否会生气?
左三元惶惶然地睁开了眼,将一睁眼,眼角一滴泪终于滑落了下来。
“你可终于醒了!”
齐欢一把扑了上去,哭着打左三元的胳膊,“你吓死我了知道吗!晕了整三天!一灌药就吐!你有孕了你知道吗!你晕了多久,就淅淅沥沥地流了多久的血!”
“孩子...孩子还在吗...”左三元一开口,才知自己声音有多喑哑。
“还在!”
含钏挑起低低垂下的幔帐,抿了抿唇,看了眼就坐在旁边的尚家夫人,“你婆婆守了你三天!你吃不进去药,你婆婆就拿了根竹管喂你!太医说你孩子或许留不住,你婆婆告诉太医,就算孩子留不住,也得把你给救醒喽!”
含钏声音一软,看左三元目光无神,满面空洞的样子,声音哽咽,“你好歹还有个好婆母...”
左三元眨了眨眼睛,扯动嘴角,想笑,但是没力气,“辛苦娘了——”
“傻孩子!傻孩子!”尚家夫人敛了帕子擦眼角,“娘问了,少芍那丫头服侍元行好些年头了,本也没想过要收房的,两个人之间一直清清白白的,我厉声问了元行,他是准备等你平安生产后再提要少芍过门的话...”
尚夫人害怕越说左三元越伤心,顿了顿,提高声量,“左不过就是撵出府去!就像撵幻春一样!一个丫头罢了!何必惹自己生这么大气!”
左三元终于勾唇轻笑了笑。
不一样的。
眼神,不一样。
亲昵,不一样。
且自家婆母这番话,已然做实少芍和尚元行的关系。
因他在意,就算日日相处,也不曾越雷池半步。
须得礼数周全后,正儿八经给别人一个名分的。
当时送了两个通房在她跟前来,交给她处置,原是因为这两人无足轻重,无论怎么处置,尚元行都无所谓。
真正有所谓的人,人家藏得可好了。
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小院中。
谁也别想越过他,吩咐交代处置少芍。
左三元别过头去,轻轻拍了拍尚家夫人的手,温声恳切道,“娘,我想通含钏和齐欢说说话...”
尚夫人红着眼眶,伸手紧攥住左三元的手,隔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,站起身来冲含钏行了个大礼,“劳秦王妃开解开解我这不争气的儿媳罢...”
尚夫人一走,齐欢哭着坐到了左三元身边,“...心里再苦,再难,也别糟践自己身子...你是我嫂嫂,更是我好友,我不愿意你难过...”
含钏闷了一会儿,方单刀直入地开了口,“想和离吗?若是想和离,我便是担着仗势欺人的名头,也让尚元行给你出和离书。我通州和京郊的别院,你自己选一个住。你若想要这个孩子,如果是姑娘,我便让她做安姐儿的伴读,自小放一块儿长大;若是个小子,等过了七岁,就和安姐儿定个亲事...秦王不至于不看顾自己的女婿的。”
齐欢抿抿唇,嗫嚅半晌,想开口却又憋住了——她家哥哥看似多情却很凉薄,今日少芍浮出水面,她才知她那哥哥不是不会深情...而是分人...
少芍在她家哥哥身边快十年了!
仔细算算,真当是哥哥身边陪伴最长的女使!
朝夕相处,两厢有情,竟还是清清白白...
她再憨,也知这并不寻常!
别人不知道,她和含钏是知道三娘用情多深的。
放在别人身上,夫君有个情根深种的红颜知己,只要不越过自己去,只要那红颜生的孩子不越过自己生的去,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草草过完这一生。
可那是别人。
别人对婚姻,对夫君,从未有过期待。
而三娘是爱她哥哥的。
当有了爱,便再也容不得有第三个人。
若是当真有个相伴十几年的丫鬟陪在张三郎身边,她必定气得吐血,不仅吐血,更有可能抱着儿子回娘家常住。
所以和离,或许对三娘而言,应是好事。
且,含钏如此仗义。
明眼人都知道,秦王殿下不出意外,必定登基为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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