仿佛雨丝滴落在身上的清凉感,同时从双手、颈后传来。
白起睁开双眼,抬头望向天穹,阴郁的天光从囚车的缝隙间垂落,夹杂着细盐似的雪花。
“下雪了啊。”
他摊开粗粝的手掌,接住几粒细腻的雪花,心头担忧的想道:“也不知道家中的羊圈,可曾休整……”
“老爷子,用饭了!”
一名魁梧的红衣军将领,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钵盂过来,打开精钢囚车下方的送饭口,将钵盂递了进去。
白起接过钵盂看了一眼,就见油汪汪的肉汤泡着小半碗白米饭,上边还漂浮着好几块烹煮得软烂的豕肉。
他不禁苦笑着低声道:“为将者,当与士卒同心同德,老朽乃有罪之身,你莫要与老朽走得太近,致手足生隙。”
魁梧将领爽郎的笑着摇头道:“不会,这是我自己的口粮配给,不违反规定……”
白起张口还欲说,但话了嘴边,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……他一介败军之将,岂能置喙红衣军军纪?
转而道:“昨日教你《将威篇》,可曾领会?”
魁梧将领连忙回道:“背诵彻夜,滚瓜烂熟!”
白起垂下眼睑,拿起筷子用饭:“是吗?且诵来一听!”
魁梧将领面容一僵,磕磕巴巴的低声背诵道:“武王问太公曰:‘将何以为威?何以为明?何以为禁止而令行?’,‘太公曰:将以诛为威,以赏小为明,以……”
粗粝的大手探出囚车,曲指敲在了他的额头上,随即一阵平静的低颂声响起:“以罚审为禁止而令行,故杀一人而三军震者,杀之;赏一人而万人悦者,赏之。杀贵大、赏贵小。杀及当路贵重之臣,是刑上极也;赏及牛竖马洗厩养之徒,是赏下通也。刑上极、赏下通,是将威之所行也。”
魁梧将领揉着额头,理不直、气也不壮的低声道:“与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,哪有我们稷下学宫的讲授,深入浅出、清楚易懂……”
白起气急,端着钵盂转过身子背对着这魁梧将领:“你走,老夫不想见到你!”
魁梧将领“嘿嘿”一笑,说道:“您老安心用饭,稍后启程之时,我会给囚车撞上挡风的蓑衣……”
他略一犹豫,压低声音小道:“过了钟离县,离金陵可就不远了,您老适当收收您这副倔驴脾性,千万莫要觉得我们千里迢迢押解您入金陵,您就有所依仗,可以去和我们大王拿架子!”
“我们大王从不惯着任何降将,您若敢到我们大王面前求死,他真能赐你一个全尸!”
说到这里,越发小声的说:“就别说是您了,就算是我们大汉两大上将军蒙恬、李信,当初与我们大王装那贞洁烈女的范儿,都叫我们大王狠狠收拾了一顿,你看他们现在多老实,跟俩小媳妇儿似的,我们大王指哪儿,他们打哪儿……”
他是打蟠龙寨就跟着陈胜起事的红衣军老兵了,如今在吴广手下任团长,此番受命押解白起回京师问审,就是在为后续晋升搭桥铺路。
临行之前,吴广曾私底下嘱咐过他,白起乃是员难得的大将,令他多掏掏这老头肚子里的干货,同时戳一戳他身上的傲气。
经过这一路的相处,这魁梧将领真实的领悟到了,这老头的兵法造诣的确很高很高,以他稷下学宫校官班乙等优秀毕业生的身份,都完全望不到顶的那种高。
出于对才能的尊重,他动了恻隐之心……
白起却被他这番含沙射影的粗俗言语给骂得老脸一垮,差点忍不住将钵盂里的肉汤,泼到囚车外的那张大脸上:“狗嘴吐不出象牙,速走,老夫不想看到你!”
魁梧将领也不见怪,转身按着佩剑就要离去,就在这时,囚车中白起忽然又说道:“回来!”
魁梧将领纳闷的看着这老头,这老头人老气性大,以往气到他,他可没这么快消气。
白起放下筷子,郑重的望着他:“老夫且问你,汉王殿下为战死沙场的汉军将士立祠建庙,并奉昔日幽州军与搏浪军之将主孙子、廉颇,入祠为主祭,是真是假?”
魁梧将领愣了愣,旋即看了一眼周遭收拾行装的袍泽弟兄们,心头恍然,旋即纳闷的反问道:“这还能有假?”
白起不可思议的看着他:“孙子与廉颇,可是周将!”
大汉为士卒立祠建庙,也就罢了!
虽然乍一听有些荒唐、不合礼制,但汉王行这等开天辟地之举,也不是头一回了,以他那名传九州的爱民如子、视兵将如手足的名声,他干出这样的事,不稀奇!
但将周将也奉进汉庙,那可完全不一样了!
大周可是汉王带着兵马推翻的!
现在你再将周将请进汉庙,那不成了打自己的脸吗?
再者说,有这两位周将端坐汉庙之上,大汉还如何彰显自身的得国正?
你说前朝暴虐无道,活该被推翻。
那你为什么还供奉前朝的统兵大将?
这不是自相矛盾吗?
然而他想不通,魁梧将领比他还要想不通:“这与他们是不是周将有什么关系?我们敬的又不是他们周将的身份,而是他们舍家为国、马革裹尸还的品德与气节!”
“难道他们的品德与气节,不值得敬佩、颂扬吗?”
白起百思不得其解:“可是,他们再值得敬佩、值得颂扬,他们也是周将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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