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。
凛冽的北风在陈家大院内呼啸着,掀动紧闭的厅堂门扉簌簌作响。
厅堂内还亮着灯,陈胜独自一人坐在堂上,侧着身一手托着下颚,凝视着身畔堂案上那碗冷掉的褐色糊糊出神。
“笃笃笃。”
低沉敲门声响起。
陈胜回过神来,起身拉开房门,就见陈丘裹挟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外。
见了陈胜,陈丘揖手就要躬身行礼:“下臣……”
陈胜一把把住他的手臂,请他进来:“在家里,又只得我叔侄二人,这么客气作甚。”
他将陈丘请进厅堂内坐下,回到堂上亲手倒了一碗热腾腾的茶汤,送入陈丘手里:“对不住啊十二叔,大过年的,还劳动您这么奔波。”
陈丘捧着热腾腾的茶汤喝了一口,舒坦呼出一口寒气,笑道:“一家人,提这个可就见外了啊!”
说着,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方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绢布,递给陈胜:“知道你肯定在等这个,没敢等所有官吏的情况都反馈齐全,就赶紧给你送过来了。”
陈胜接过绢布,笑道:“要不怎么还得说是十二叔了解我呢?今晚的家里的团圆饭没能吃上,不怪侄儿吧?”
陈丘“嘿”了一声,满脸得意:“这你可就说错了,你这个做侄儿的不心疼我这个十二叔,咱四哥还能忘了咱这个十二弟啊?今晚的团圆饭,是你爹亲自送到咱手里,盯着咱吃完了他才走的。”
陈胜展开绢布的手一顿,抿着唇角点头道:“我爹比我会为人处世。”
陈丘哈哈大笑道:“你爹要听到你这句话,他能跟弟兄们吹一整年!”
听到他这番话,陈胜不由的想到自家老爹那张强装威严的脸,也不由的笑出了声……能有这么个心思细腻却不敏感的爹,是他的福气!
他展开绢布,回到堂上借着堂案上的烛火细看,就见上边用蝇头小字写着:‘右相韩非起大锅烹杂食令诸司法吏分食’、‘左相李斯食尽杂食、子时归权衡府急招诸文吏冒险巡视诸集中屋’、‘大司农范增食尽杂食、子时归太稷府召集群吏连夜盘点账目’……
没错,陈丘送来的,就是王廷文武百官在接到他送去的那碗杂食糊糊后的反应。
汉廷隐秘阵线,特战局对外、千机楼对内。
监察百官,本身就是千机楼的一大职能。
只是陈胜深知以密探监控百官乃是一把双刃剑,用之正则吏治清明、同舟共济,用之邪则君臣异心、徒增内耗,是以等闲并不启动这把利剑,平素只以民间反馈为调查方向监察百官。
但这一次,陈胜很想知道知道,王廷文武百官看到那碗糊糊,会是什么个态度,于是便罕见的启用千机楼对内监察的手段……
事实上,他回家之后一直在思考,同在天灾的不可抗力因素下,汉廷中上层的官僚阶层与百姓的日子,出现在如此大的偏差,是不是汉廷的制度出现了问题。
最终得到的结论是,汉廷现行的制度,虽然尚且远远不足以与人民当家做主的共和制度相提并论。
但在当下的时代背景下,这已经是极限!
有位装糊涂的高手就曾经说过:饭要一口一口吃,酒要一口一口喝,步子迈得太大,咔,容易扯到蛋……
既然不是制度的问题。
而以他自己为首的汉廷官僚阶层,又的确是绝大部分都在为了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而奋斗……无论心里是不是认同他陈胜的理念,至少在他的掌控,大部分官吏都是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。
即便还有少数漏网之鱼没有朝着这个方向努力,也顶多只是磨磨洋工,决计没有一人敢和他陈胜的前进方向,背道而驰。
若是有,千机楼不可能没有反馈。
那么,问题就来了!
制度没问题、人也没问题,结果却出了这么大的问题。
甚至连他自己这个掌舵人,都在不知不觉的掉落到权势的蜜罐子里,将华服和美食都当成了理所当然……
当然,这并不是说华服有问题,也不是说美食有问题。
而是在错误的时间,依然享用华服与美食有问题!
陈胜思索了许久,最终想明白,是汉廷的官僚阶层与底层百姓们的意识,出现了割裂。
作为管理阶层的官僚们,体会不到治下百姓的苦难。
准确的说,是将百姓的苦难,化作了一串没有温度的冷冰冰数据,作为施政的参考。
纸面上显示,百姓们每人每天能分配到四两粮食,饿不死人。
那就不存在饥馑!
那就是太平盛世!
没人去管,对于那些长期挣扎在饥寒线上的百姓来说,这四两粮食到底能不能维持住生存!
也无人在乎,那些喂牲口都嫌糙的霉变粮食,入口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……
他们只管纸面上每人每天都分到四两粮食。
甚至于,能足量将这四两粮食分发到每一个百姓的手里,他们就已经觉得,自己的德行已经堪比圣人了!
这件事,可大可小。
往小了说,这是荒年间的不得已而为之,王廷也已经尽力了。
往大了说,这是汉廷消灭了一个剥削阶级之后,又在重新树立起一个新的剥削阶级。
这不是陈胜想要的结果!
也不是数十万红衣军南征北战,抛头颅、洒热血的奋斗目标!
……
有些人、有些事,总是在自己有了切身体悟之后,才能渐渐明白前人的伟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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