弘治皇帝显得很惆怅。
他不是太祖高皇帝,也不是文皇帝。
自然没有那等孤注一掷的霸气。
他是一个柔和的人。
可现在……他不得不破釜沉舟。
弘治皇帝叹了口气:“吏部尚书王鳌……狠狠的抨击了定兴县发生的事。”
弘治皇帝说着,侧目看了方继藩的一眼,这眼神,带着苦涩:“他曾是朕的恩师啊,是他教导朕,如何做一个好皇帝,朕当初,对他何等的信服,将他视为,天下读书人的表率。别人反对,朕可以坚持,可是他……”
弘治皇帝摇摇头:“他太伤朕的心了。”
朱厚照似乎也察觉到了父皇的无奈,乖乖的住了口。
方继藩索性假装沉痛的样子。
自己能说啥呢?除了溜须拍马,我方继藩不会别的啊。
弘治皇帝叹口气:“可天下无不变之法。继藩啊……朕同意你,让欧阳志去定兴县变法的原因,很简单,就是要让欧阳志在定兴县,做出成绩来,他若能做出成绩,朕在京师,就少几分压力,可若是他在定兴县当真惹来了天怒人怨,朕……在朝中的压力,会比他大十倍,一百倍,这汹涌的士林清议,会汹涌而来。朕也会……众叛亲离……你明白朕的意思吗?”
方继藩道:“请陛下放心,儿臣这个门生,定不会辜负陛下重托。”
“但愿如此吧。”弘治皇帝苦笑。
他似乎觉得,再说下去,只会给方继藩巨大的压力,可还是忍不住说道:“那些弹劾奏疏里,有一个姓方的老先生,竟是因为如此,病倒了,说是不日,可能撒手而去,倘若因为催逼税赋,而逼死了人,只恐……”
方继藩振振有词道:“陛下,天下姓方的,统统都是忠良,犹如儿臣这般,随时可以为陛下去死。这位方老先生,若是能为陛下的宏图大计去死,这是他的福气,儿臣作为他的本家,五百年前,是一家人,说不准,还是亲戚呢,他若死了,此乃死得其所,死,或重若泰山,又若轻于鸿毛,此死只重千钧,犹若泰山也,儿臣很欣慰,作为他的本家,儿臣与有荣焉!”
朱厚照脸皮子一抖索。
厉害,一下子把姓方的都代表了。
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,不知该哭还是该笑。
这话你也说的出……
方继藩却是激动了,忍不住道:“当然,他若死了,儿臣还是很痛惜的,儿臣只等他的噩耗传来,到时,儿臣等找人续一续家谱……”
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脑壳疼。
本来一件很令人惆怅和悲伤。
尤其是想到一个士绅,被税赋逼死,到时天知道,会不会有人大做文章,又是群情汹汹。
可现在……却好像是生生的,将这人间惨剧,变成了一幕喜剧。
敢情你方继藩还要敲锣打鼓的庆祝一番啊。
弘治皇帝背着手,摇摇头:“朕真佩服你。”
方继藩干笑:“哪里,哪里,儿臣……儿臣说的是肺腑之言,姓方的为陛下去死,这是该当的,我今日这样说,十年之后,也还这样说,谁皱眉头,他就不姓方。”
“……”
弘治皇帝背着手……脑子有点转不过弯。
他长叹了口气:“够了,不要再胡说八道,朕不希望任何人死。”
方继藩心里叹息,陛下,这话就不对了,历来变法,哪有不死人的,反正死的是姓方的,作为他的远方亲戚,我很同意啊。
弘治皇帝眼睛微红,依旧还泛着点湿润。
他是过于宽厚的人。
他幽幽道:“朕年幼时,先皇在位,宫中乱成一锅粥,朕亲眼看了太多的阴谋诡计,也见了太多太多的杀人诛心,那时起,朕就在想,朕一定不要和他们一样,有人因朕而死,害了朕母亲的万贵妃,她的亲族,朕虽是将他们统统驱赶出了京师,可朕依旧留着,不曾诛灭。那些曾在宫中蛊惑先皇的奸贼妖道,朕也不曾伤他们分毫。就是因为,朕知道,朕若是有了第一次的手起刀落,朕和他们,就没有了任何的分别……”
说着,他背着手……显得很孤寂。
他所经历过的,别人何曾经历,人们中认为,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,方可畅快一生。却殊不知,很多时候,当你掌握了万千人生死荣辱之死,若只是一味的倒行逆施,一味的以弄权为乐,那么……这样的人生,哪怕再如何畅快,又有什么意义?
君子当有所为,有所不为,君子若掌握了国器,就更该如履薄冰,更该小心翼翼,因为随时可能有人,因你而死,因你而受屈辱,这是何其沉重的重担啊,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惧乎其所不闻也!
朱厚照奇怪的看着父皇,无法理解。
方继藩却似乎理解了一点,心里却为弘治皇帝惋惜,这样的人,你可以说他迂腐,可以说他妇人之仁,可是作为同样是有道德感的方继藩,又能责难他什么呢。
想来……自己本家的死,一定会使陛下很是难受吧。
而接下来,可能还有更多人因此而死,陛下的心里……
这样的老丈人,挺好的,给我来一个连,我方继藩也能接受。
却在此时,身后脚步匆匆,有人疾步而来:“陛下。”
弘治皇帝驻足,回眸,是一个小宦官。
小宦官叩首:“陛下,锦衣卫指挥使牟斌,恳请陛下赐见,说是有大事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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