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健表情稳定,心……却有些乱……
错了吗?
他脑海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。
倘若是三十年前的刘健,或许不会有这个疑问,他甚至会跳出来,大义凛然地指责王守仁。
可现在……历经了宦海沉浮,见识了这么多事,他内心的深处,何尝不知论语无用。
可是……
他自然不能学那吴世忠,毕竟自己是体面人,是大明一等一的首辅大臣。
所以他默然无言,只是这心底深处,被王守仁投下的那一颗怀疑的种子,却深深的扎根于内心。
刚要入轿,刘杰突然道:“父亲……”
“嗯?”刘健坐进轿子,没有将轿帘打下,而是看着刘杰。
刘杰道:“从前那篇劝农书,读之,甚觉有理,而今日听王先生读来,却是可笑之至。”
“噢。”刘健淡淡的应道,心里却是酸酸的,若不是顾忌着慈父和大臣之风的形象,刘健真想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个大耳刮子。
劝农书是你可以议论的吗?
“今日耕作下来,虽是疲惫不堪……”刘杰沉默了片刻之后,说起了自己的感受:“虽是浑身筋疲力尽,可现在却有极充实的感觉,仿佛自己再不似从前那般无用了。”
“在家里读书,也叫无用?”刘健皱着眉头,严厉地道。
刘杰想了想道:“读书固然有用,可读得多了,却是越来越糊涂了,父亲看到那个朱秀才了吗?朱秀才屡屡回答王先生的问题,却屡屡直指要害,真是令人佩服啊,他年纪轻轻,竟有如此见识,儿子竟不如他。”
“……”刘健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了:“他想来,也只读过一部论语吧。”
“这不然,赵普不也凭着半部论语就成为一代贤相吗?”刘杰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惭愧之色,道:“儿子的意思是,儿子已年届四十了,功名未成,至今连举人之身都没有,实是愧对先祖,更愧对父亲,儿子在书斋里读了许许多多的书,可越读,竟连一个少年秀才都不如,心里更加觉得无地自容。”
“在此,儿子学会了耕作,一日下来,方知这耕作,竟也有如此大的学问,儿子很佩服王先生,更佩服王先生的恩师,自然,其实儿子愚钝,也不知他们说的到底是对是错,可儿子既一事无成,那么不妨跟着他们多学一学……”
刘杰的表情很认真,他是当真了。
他觉得今日很充实,虽是身心疲惫,却感觉比成日坐在书斋里要好。
他也不知道王夫子的道理对不对,可能是因为自己资质愚钝吧。
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?
经过今日,他心里有了新的觉悟,俯身去做一点事,哪怕只是小事,也总比成日关在书斋里要强啊。
他只中了一个秀才,却因为有了一个刘健这样的父亲,这辈子都在他的光环之下,这种压力,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。
因而,他看向自己的父亲,一言不发,目中带着希翼。
刘健此时的感觉是,自己的儿子在抓着老子的衣襟,然后左右开弓,抡起手来狂煽。
脸……很疼。
可刘健这性子是习惯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,他只轻描淡写地道:“噢,这既是出自于你的本心,那么为父是阻止不了你的。”
“谢父亲。”刘杰狂喜。
“可是……”刘健沉默了一下,沉声道:“你必须牢记一件事。”
刘杰因为高兴,脸上带着笑容道:“不知父亲还有什么教诲……”
看着儿子喜滋滋的样子,刘健心里叹了口气,阖目,平静地道:“在外不要告诉别人,为父是你的父亲,就算人认出来,也要抵死不认。”
刘杰倒没有异议,很实在的点头道:“儿子知道了。”
刘健这才拉下了轿帘。
坐在轿里,他心里不由感慨,幸好朝廷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必备的经注,如若不然,这天下的读书人,怕要乱套了。
方继藩那个小子,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,他推出这个王守仁,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。
自己儿子……不争气啊。
…………
而此时的方继藩,则是打了个喷嚏。
有人骂自己?
其实方继藩没有偷懒,他也想去西山,看看自己可爱的土豆,这土豆的作用,比红薯还要强的多,不但产量高,而且更适合作为主粮。
更可怕的是,土豆生长周期短啊,同样的亩产量,可土豆至少可以做到一年两熟,红薯再如何神奇,也不是土豆的对手。
只是……今日王守仁去讲学,方继藩不愿凑这个热闹。
虽然对王守仁而言,自己是他的授业恩师,是因为自己的指点,才让他悟通了真理。
可实际呢,方继藩可不这样认为,王守仁就好像一个活火山,本身蕴含的巨大的力量,随时准备喷发出来,而这样的人,只需人生轨迹中,多出某种变量,他的思想,自然会渐渐开始有了雏形。
方继藩,只是这个变量而已。
虽然号称两世为人,似乎看得比古人更远,可论理论水平,方继藩比之王守仁,还差的远了。
至于上一辈子的诸多思潮,且不说方继藩大抵也只是一知半解,可即便他当真精通,又理论过于超前,带给社会的,可能是更大的危害。
王莽新制怎么完蛋的,这是前车之鉴啊。
理论而言,那王莽新制的内容,放在了大明朝,都算是先进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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